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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55

    wr和z,在他们早年的形象中,呈混淆状态。

    譬如少年wr他听见了那个可怕消息但如果他并不声张,他看见了那个故事的荒谬但如果他知其利害因而对谁也不说,如果少年的警惕压倒了少年的率真,他把这荒谬悄悄地但是深深地藏进心底,那么他就不是少年wr他就是少年z了——在我眼前,wr的形象便迅速消散,在其消散之处即刻代之以少年z。反之,要是少年z还未及懂得警惕的必要,少年的率真使他道破了那个故事的荒谬,那样的话少年z便要消散,在同一个位置上少年wr又回来。

    除此之外,他们俩,由于那流传千年的荒谬故事继续地流传,在我的印象里他们的少年境遇便不断混淆,在写作之夜有时会合而为一。

    我知道这完全是囿于我的主观困境。譬如说:我只看见那荒谬故事中的一条少年的来路,但我却同时看见从中走来的两个人。

    56

    那个冬天的晚上(抑或那个可怕的消息传来的夏夜),九岁的z或者十岁的wr回到家,母亲正在厨房里忙着晚饭(抑或是到厨房里去准备明天的早餐),对儿子的情绪变化一

    z在厨房门口站了一会儿,看见母亲做了很多很多馒头。蒸气腾腾之中母亲的面容模糊而且疲倦,只问了他一句:“你这一下午都到哪儿去了?”z本来想问蒸这么多馒头干嘛,但没问;厌倦,甚至是绝望,一下子把心里填满。这些馒头,这么多馒头,尤其是没完没了地做它们蒸它们,蒸出满屋满院它们的味儿,心里胃里脑子里都是它们圆鼓呆呆的惨白都是它们庸卑不堪的味儿!z掉头走开。

    wr呢?wr走进卧室,把门关紧,不开灯,趴在床上。

    z回到自己屋里,感到一阵彻骨的心灰意懒。整个下午的情景仍在他心里纠缠不去,满院子蒸馒头的味儿从门窗的缝隙间钻进来,无望的昏暗中那个美而且冷的声音一遍遍雕刻着九岁的心。怨恨和愤懑就像围绕着母亲的蒸气那样白虚虚地旋转、翻滚、膨胀、散失着温度、也没有力量。

    很久,wr起来,在黑暗中心绪迷乱地坐着。夏夜的星空,不与以往有什么不同,但那庙院里的消息正改变着这个少年。

    z肯定是本能地把目光投向了一架老式留声机和一摞唱片,那是父亲的东西,母亲把它从南方带到了北方。然后,少年获救般地走向它,急切地抽出唱片,手甚至抖。音乐响了。乐曲,要么悠缓,要么铿锵,响起来。前能是命运。可能是悲怆。可能是田园或者月光。要么优雅,是四季或是天鹅,是一些著名的歌剧。这些高雅庄重的音乐抵挡住了那个美而且冷的声音,这些飞扬神俊的乐曲使那个女孩儿的父母和哥哥姐姐也不敢骄妄,在这样的旋律中九岁的z不再胆怯,又能够向那座美丽得出人意料的房子眺望了。借助厨房那边流过来的灯光,他读着唱片套封上的字——那些伟大作曲家的名字他早已熟悉。那是他父亲写的字,清隽,遒劲。z抚摸它们。

    这样的时候wr与z更加混淆难辨:wr把那些唱片端平,借助夏夜的星光看它们,吹去套封上的灰尘只是套封上的曲名与z的不同。

    比如说,wr手上的唱片很可能是勃拉姆斯的安魂曲,也可能是李斯特的耶稣基督,或者是柏辽兹的幻想交响曲和德彪西的大海。这样的不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暗示,只不过因为,这样的音乐在夏夜的星光里回荡,更容易让人去理解死。在我的印象里,那个夏夜,从荒残的庙院里回来后,少年wr第一次想到了死。

    少年z也想到了死。当然那是在冬夜,在天鹅将死的乐曲中。

    少年z或者少年wr,想到死,都是先想到了父亲。他们都没有见过父亲,这可能是他们在我的印象里不断混淆的主要原因。

    父亲是不是已经死了呢?从来没有答案。再想到母亲,他们朝厨房那边看了看,要是母亲死了呢?我不知道他们是否曾跟我一样,有过那么一会儿,由衷地希望他们的出身是搞错了,现在的父母并不真是他们的父母,他们并没有过现在这样的父母,而是而是什么呢?但我知道他们至少跟我一样曾经希望过,有另外一种家,比如一对光荣的父母,一个“红色”的至少不是“黑色”的家。但昏黄的灯光把母亲操劳的身影护大在厨房的窗户上,使他们有点儿想哭。无论是我,是少年z还是少年wr,都从那一瞬间的欲念中看见了自己的可卑。因此他们想到自己,想到所有的人都要死的,自己也要死。要是自己死了呢,会是什么样儿?那就什么都没有了,什么什么都没有了,一切都没有了。那会是什么情景呢?黑暗,黑暗,黑暗,黑暗得无边无涯,只有一种感觉往那无边无涯的黑暗里飘,再什么都没有那又会是什么呢?

    wr仿佛就坐在那黑暗中,流着泪,感受着无比的孤独。他干脆把那音乐停掉,一心一意地听那夏夜里的天籁之声。

    z不敢再往下想了,z把那音乐弄得更响让它抵挡冬夜的寒冷和漫长,自己仓惶而逃。他跑出黑暗,失魂落魄般地奔向灯光奔向厨房,跑到母亲身旁。

    母亲说:“怎么了你?”

    儿子愣着,还没有从恐怖或孤绝中回来似的。

    母亲说:“好啦,快吃饭吧。”

    儿子才长出一口气,像是从心底里抖出许多抽泣和迷茫。

    母亲心事重重的,一双筷子机械地捡着碗中的饭菜。

    馒头,今天甚至还有肉,有胡萝卜半透明的桔红色,有豆腐细嫩颤动的奶白色,酱色的肉汤上浮着又圆又平的油珠儿,油珠儿闪烁、漂移、汇聚,不可抗拒的肉香很快便刺激起一个正在成长的少年旺盛的食欲。死亡敏捷地回避了,躲藏进未来。现在呢,少年大口大口吃起来。平日并不总能吃上这样的饭菜。

    儿子问:“干嘛蒸这么多馒头?”

    “这几天,”母亲停下筷子“这几天可能没时间再做饭了。”

    “怎么啦?”

    “明天咱们要搬家了。”

    “明天?”儿子盯着母亲看“搬到哪儿去?”

    母亲把目光躲开,再把目光垂下去,低头吃饭。

    这功夫儿子又想了一下那座美丽得出人意料的房子,或者是想了一下那座幽深的庙院。儿子悄悄地去看自己的母亲,他一向都认为自己的母亲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,现在他想重新再看一回。少年还不懂,他们是想排开主观偏见再来看一回。毫无问题,毫无疑问,穿透母亲脸上的疲备,剔除母亲心中的憔悴,儿子看到的仍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。甚至当母亲老了,那时儿子仍这样看过母亲不知几回。甚至在她艰难地喘息着的弥留之际,儿子仍这样看过她最后一回,排开主观的偏见儿子的结论没有丝毫动摇和改变。那个深冬的夜晚,或者仲夏之夜,儿子感到,母亲的疲备和憔悴乃是自己的罪衍。

    母亲说:“你怎么今天吃得不多?”

    “妈。”

    “快吃吧。再吃点儿。吃完了我有话对你说。”

    “我饱了。真的。妈,您说吧。”

    母亲沉了沉,小臂平放在桌面上,双手交叉在一起:“明天咱们要搬家。”

    儿子已经把这件事忘了。现在他问:“搬到哪儿?”

    “搬到”母亲又把目光躲开,头发垂下来遮住她的眼睛。

    “妈,搬到哪儿去呀咱们?”

    这一次母亲飞快地把目光找回来,全都扑在儿子的脸上。“搬到,你父亲那儿去。”

    “我爸爸?”

    母亲的目光都扑在儿子脸上,但不回答。

    “我爸爸他在哪儿?”

    还是那样,母亲没有回答。

    “他回来了吗?他住在哪儿?妈,爸爸有信来了吗?”

    母亲说:“他就住在离这儿不远的地方。”

    儿子回头看看,四下里看看,然后看着母亲。

    “好孩子,”母亲叫他的名字(z或者wr)“去,去看看你自己的东西。”

    “他怎么不来?爸爸他怎么不来找我们呢?”

    “把你自己的东西,把你要的东西,去,都收拾在一起。”

    “妈”

    “去吧。明天一早我们就搬过去。”

    母亲起身去收拾碗筷了

    少年回到卧室。父亲这个词使wr感到由衷的遥远和陌生,弄不清自己对那个不曾见过的男人怀有怎样的感情,对那个即将到来的男人应该恨还是应该爱,他为什么离开母亲为什么到现在才想到回来。wr抽出一张唱片放在唱机上,依我想,他最喜欢的是马勒的那部复活。那乐曲总让wr想到辽阔、荒茫的北方,想到父亲。即便父亲更可能远在南方,但想起父亲这个词,少年wr总觉得那个男人应该在相反的方向,在天地相连的荒原,在有黑色的森林和有白茫茫冰雪的地方,父亲应该在天空地阔风高水长的地带漂泊,历尽艰险也要回来,回到他和母亲身旁。

    z把几十张唱片都摆开在床上,站在床边看了它们一会儿。他最先想到的就是它们。首先要带的东西就是它们。这些唱片是他最心爱的东西,除此之外这还是父亲留给他的东西,他想,明天应该给父亲看,让父亲知道,他和母亲把它们从南方带到了北方。在唱机上和在z九岁的心中,缓缓转动着的,我想或许就是那张鲍罗丁的歌剧伊格尔王。z对那张唱片的特殊喜爱,想必就是从这个夜晚开始的。伊格尔王率军远征,抗击波罗维茨人的入侵,战败被俘。波罗维茨可汗赏识他的勇敢、刚强,表示愿意释放他,条件是:他答应不再与波罗维茨人为敌。这条件遭到伊格尔王的拒绝。波罗维茨可汗出于对伊格尔王的敬佩,命令他的臣民为伊格尔王表演歌舞。z没有见过父亲,他从这音乐中看见父亲天苍苍,野茫茫,落日如盘,异地风烟从那个高贵的王者身上他想象父亲,那激荡的歌舞,那近看翩翩,远闻杳杳的歌舞!从中他自恋般地设想着一个男人。

    但是他们还从没见过他们的父亲,从落生到现在,父亲,只存在于z和wr的设想中。

    57

    我从1988年香港的一家报刊上读到过一篇报导,大意如下:

    一对分别了四十年的夫妻在港重逢,分别时他

    们新婚未足一载,婴儿才过满月,重逢之日夫妻都已年近

    古稀,儿子也在不惑之年了。1948年末的一天晚

    上,是从戎的丈夫在家休假的最后一个晚上,也是他们即

    将分别四十年的最后一个晚上,那个晚上只有在未来的

    年年月月里才越来越受到重视,越来越变得刻骨铭心。

    那个晚上,年轻的夫妇因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头一次

    拌了几句嘴。那样的拌嘴在任何恩爱夫妻的一生中都不

    知要有多少回。但是这一对夫妻的这一回拌嘴,却要等

    上四十个年头把他们最美好的年华都等过去之后才能有

    言归于好的机会。那个夜晚之后的早晨,那个年轻的军

    官、年轻的丈夫和父亲,他没跟妻子打招呼就去了军营,

    那只是几秒钟的一次任性。丈夫走后,妻子抱上孩子回

    了娘家,也不过是几分钟的一次赌气。

    但这几秒钟和几分钟不仅使他们在四十年中天各一方,而且等于是为z抑或wr选择了一生的路途。我想,那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子,完全可以就是z或者就是wr。我见过他们的母亲。写作之夜,我借助他们和他们的母亲想象他们的生身之父,但变幻不定,眼前总是一块边缘模糊的人形空白。直到我读过这则报导之后,一个年轻军官才走来,把那空白免强填补出一点儿声色。

    报导中说:

    那个年轻的丈夫和父亲是个飞行员,他到了军营立

    刻接受了命令:飞往台湾。“家属呢?”“可以带上。”他回

    到家,妻、儿都不在,军令如山不能拖延,没时间再去找她

    们了。“下一次再带上她们吧,”他想,他以为还有下一

    次。但是没有下一次了。下一次是四十年后在香港

    或者,对于z和wr的父母来说,下一次仅仅是我对那篇报导一厢情愿的联想。

    58

    z曾非常简单地说起过他的父亲:一个老报人。对wr的父亲,我没有印象,我没有听他说起过。因而wr要暂时消失,从他与z重叠的地方和时间里离开。但wr早年的遭遇仍然与z非常相似。可以借助z的记忆,得到对wr童年直至少年的印象。

    59

    z的父亲不是什么军官,也肯定不会开飞机,他是四十年代于中国报界很有影响的一位人物,1948年他乘船去了南洋,再没回来。父亲最终到了哪儿,z不知道,甚至母亲也不知道。先有人说他到了马来西亚和新加坡。后又有人说他死了,从新加坡去台湾的途中轮船触礁沉没他已葬身太平洋。可再后来,又有人说在台北的街道上见过他。母亲问:“你们说话了没有?”回答是:“没有,他坐在车上,我站在路边。”母亲又问:“你能肯定那就是他吗?”回答是:“至少非常非常像他。”所以,母亲也不知道父亲最终在哪儿落了脚,是死是活。那个年轻军官与z无关,这是事实。但那年轻军官的妻儿的命运,在四十年中如果不是更糟,就会与z(以及wr)和他的母亲相似。

    母亲带着儿子在南方等了三年,一步也没有离开过父亲走前他们一起住的那所宅院。南方,一般是指长江以南日照充足因而明朗温润的地域。我不可能也没必要去核实那所宅院具体所在的方位了。不管是在哪儿“南方”二字在儿子心中唤起的永远是一缕温存和惆怅的情绪。任何人三岁时滋生的情绪都难免贯穿其一生,尽管它可能被未来的岁月磨损、改变,但有一天他不得不放弃这尘世的一切诱惑从而远离了一切荣辱毁誉,那时他仍会回到生命最初的情绪中去。与这情绪相对应的图景,是密密的芭蕉林掩映中的一座木结构的老屋,雨后的夜晚,一轮清白的月亮写作之夜我能看见一个三岁的男孩儿蹲在近景,南方温存的夜风轻轻吹拂,吹过那男孩儿,仿佛要把他的魂魄吹离肉体。那男孩儿,形象不很清晰,但我以为那有可能就是z。我愿意把我与生俱来的一种梦境与三岁的z共享。于是我又能看见,三岁的z蹲在那儿,是用石子在土地上描画母亲的容颜。顺着这孩子的目光看,月光照亮老屋的一角飞檐,照亮几支滴水的芭蕉叶子,照着母亲年轻的背影。老屋门窗上的漆皮已经皲裂。芭蕉叶子上的水滴聚集,滚落,叭嗒一声敲响另一片叶子。母亲穿着旗袍,头发高高地挽成髻,月光照耀着她白皙的脖颈。那便是南方。或许还有流萤,在四周的黑暗中翩翩飞舞,飞进灯光反倒不见了。“妈——!妈——!”在月光下南方的那块土地上,儿子想画出母亲美丽的嘴唇,不仅是因为她们常常带着淡淡的清香给他以亲吻,还因为他以一个男孩儿的知觉早就注意到了她的动人。

    “妈——!”“妈——!”但儿子看不清母亲的脸。母亲窈窕的身影无声地移进老屋,漆黑的老屋里这儿那儿便亮起点点烛光和香火。母亲想必又在四下飘摇的烟雾中坐下了,烟烟雾雾熏燎着她凝滞而焦灼的眼睛。那就是南方。南方的夜和母亲不眠的夜。儿子偶尔醒来总看见母亲在沉沉的老屋里走来走去。“噢,睡吧睡吧,妈在呢。”母亲走近来,挨着他坐下或躺下。黎明时香火灭了,屋顶的木椽上、墙上、地板上、家具和垂挂的字画上,浮现一层青幽的光。有一种褐色的蜥蜴总在天亮前冷冷的叫,样子像壁虎但比壁虎大好几倍,贴伏在院墙上或是趴在树杆上,翘着尾巴瞪着鼓鼓的小眼睛一动不动,冷不丁“呜哇——”一声怪叫。“呜哇——呜哇——”叫得天不敢亮,浑暗的黎明又冷又长。母亲捂住儿子的耳朵,亲吻他:“不怕不怕。”儿子还是怕。儿子以为那就是母亲彻夜不能入睡的原因。那就是南方,全部的南方。那时,料必z(以及wr)对父亲还一无所知。

    z从未对我说起过他的南方。

    南方,全部的南方一度就是那个温存而惆怅的夜晚。但那不过是我生来即见的一幅幻象。我不知道它的由来。我所以把它认作是z的(或者还有wr的)童年,只不过是我希望:那样的南方是每一个男人的梦境,是每一个流落他乡的爱恋者的心绪。

    南方,这幻象不一定依靠夜梦才能看见,在白天,在喧嚣的街道上走着,在晴朗的海滩上坐着,或是高朋满座热烈地争论什么问题,或是按响门铃去拜访一个朋友,在任何时间任何场合只要说起南方,我便看到它。轻轻地说“南——方——”那幅幻象就会出现。生来如此。生来我就见过它:在画面的左边,芭蕉叶子上的水滴透黑晶亮,沿着齐齐楚楚的叶脉滚动、掉落,再左边什么也没有,完全的空无;画面的右边,老屋高挑起飞檐,一扇门开着,一扇窗也开着,暗影里虫呜唧啾,再往右又是完全的空无;微醺的夜风吹人魂魄,吹散开,再慢慢聚拢,在清白的月光下那块南方的土地上聚拢成一个孩子的模样。除此之外我没有见过南方。除此之外,月光亘古不衰地照耀的,是那年轻女人的背影。最为明晰又最为虚渺的就是那婷婷的背影。看不清她的容颜。她可以是但不一定非是z的母亲不可,也许她是所有可敬可爱的女人的化身。在我生来即见的那幅幻象中而不是在我对z的母亲的设想中,她可以是我敬慕和爱恋过的所有女人。说不定前生前世我的情感留在了南方,阵阵微醺的夜风里有过我的灵魂。如果生命果真是一次次生灭无极的轮回,可能上一次我是投生在南方的,这一次我流放到北方。这是可能的。有一次我对女教师o说起过这件事,她说这完全是可能的。

    “溶溶月色,细雨芭蕉。”o说“完全可能,你到过那儿。”

    “没有,”我说“直到现在我还没真正见过南方。”

    o说:“不,我不是指的今生。”

    “你是说,前生?”

    “对。但也许来世。”

    我经常感到女教师o和南方老屋里的那个婷婷的身影,虽所处时代相去甚远,却有着极其相似之处。像貌吗?不,至少不单单是像貌。那么,她们到底有什么相似之呢--这样一想,时间和时代便都消灭,两个形象便都模糊,并重叠一处。单独去想每一个都是清晰的,但放在一起想,便连她们步履的节奏、期盼的眼神、甚至连她们的声音和气息,都纠缠混淆看不清界线了。

    由于她们,我又去看我窗外的那一群鸽子。一代又一代,一群又一群,那不过是鸽子的继续,是鸽类继续的方法、途径、形式。就像昼与夜,是时间的继续。就像昨天的你和今天的你,还有明天的你,那是你的继续是同一个人的继续。人山人海也是一样,其中的每一个人,一百年后最多二百年后就都没有了,但仍有一个人山人海在那儿继续,一如既往地喧嚣踊跃梦想纷坛,这之间的衔接就如同昨天的你和今天的你,看不出丝毫断裂和停顿。

    o是在南方降生的,她是从那儿来到北方的,我想,她现在一定又回到那儿去了所有可敬可爱的女人,她们应该来自南方又回到南方,她们由那块魅人的水土生成又化入那块水土的神秘,使北方的男人皓首穷梦翘望终生。

    我这样想,不知何故。

    我这样希望,亦不知何故。

    我大约难免要在这本书中,用我的纸和笔,把那些美丽的可敬可爱的女人最终都送得远远的,送回她们的南方。不知何故。也许只好等到我的心魂途经残疾人外诗人l、f医生。z的叔叔(还有谁,还有谁?)的心路之时,只好等到那时才能明了其中缘由。

    60

    母亲带着儿子在南方等了三年。第三年,就是这一年,传来了父亲随一艘客轮在太平洋上沉没的消息。母亲怀疑了很久,虽然最终相信那不是真的,但在这一年的末尾她还是带着儿子到了北方。

    儿子第一次看到了雪。牛车、渡轮、火车、汽车,由南向北母子俩走了七天,看见雨渐渐变成了雪。河水浑黄起来,田野荒凉下去,山势刚健雄浑但是山间寂寥冷落了,阳光淡泊凄迷显得无比珍贵。有一条细细的带状物在山脊上绵延起伏。儿子问:“那是什么?”母亲说:“长城。”“我们到这儿来干什么?”

    父亲的老家在北方。那时爷爷还活着。那时爷爷孤身一人在北方。

    母亲并没把南方的宅院卖掉。她把那所宅院托付给了一个朋友。她确信父亲并没有死,父亲肯定没有上那条船,父亲当然会回来,有一天他会突然出现在她和儿子的面前。那条船肯定是沉入了海底,带来这消息的人还带来了当时香港和新加坡的报纸;几份报纸都在醒目的位置登载了那次海难的消息,白纸黑字:“惨绝人寰,数百旅客葬身波涛”“航海史罕见惨剧,数百人无一生还”母亲把那几张报纸看了几遍,问:“他肯定是在这条船上吗?”回答是:“有人说,他是搭乘了那一班船。”“那个人,亲眼见他上了那条船吗?”“这我不知道,但是有人亲眼见他订了那班船的票。”母亲说:“把这几份报纸都留给我好吗?”母亲仍然不相信父亲已经遇难,不相信会从此见不到他。母亲把那些报纸看了几天几夜,忽然灵机一动,到底为父亲找到了生机:那些报导在几百个遇难的人中,列出了几位在商界、金融界、文化界知名人士的名字,但没有她的丈夫。照理说应该有他。如果他真的在那条船上,那么报纸上尤其应该提到他,她的丈夫在四十年代的中国报界算个有影响的人物,记者们不注意到谁也该注意到他。母亲对自己说:“报纸上不提到谁,也该提到他。”但是没有。偏偏没有他。母亲没日没夜地在那几份报纸上寻找,看遍了每一个字和每一个标点符号,没有,肯定没有父亲的名字。

    “如果他死了就该有他的名字,没有他的名字就说明他并不在那条船上。”后来母亲对爷爷这样说。

    “谁呀?妈。你说的是谁呀?”三岁的男孩儿在一旁问。

    “你父亲。”母亲说:“你的爸爸。”

    “我爸爸?”

    “对。他活着,你爸爸他肯定还活着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是活着?”儿子问。

    母亲便抱... -->>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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